靳总从河南新乡来，带着一身尘土气，是个矮胖子，脸圆圆的，眼睛却小，说话时总爱把"咱们"挂在嘴边。他推开世耀诚集团玻璃门的那天，北京正刮着沙尘暴，黄沙漫天，连空气都泛着土腥味。

    前台小张抬头瞥了他一眼，又低头玩手机去了。靳总搓着手，在接待区踱了两步，终于忍不住开口："姑娘，我找你们做水土保持方案报告表。"
    小张这才放下手机，懒洋洋地问："有预约吗？"
    "没、没有。"靳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，"我是河南新乡绿源农业的，朋友介绍来的。"
    小张拨了个内线电话，不多时，项目部的王经理晃悠出来。这人三十出头，西装革履，头发梳得油光水滑，活像条刚从油缸里捞出来的泥鳅。
    "靳总是吧？"王经理握手时眼睛却瞟着窗外，"咱们会议室谈。"
    会议室里，王经理打开投影仪，PPT上赫然列着《水土保持方案报告书收费标准》。靳总眯着小眼睛，看那数字一行行跳出来：编制费三万八，专家评审费两万二，监测费按年计……最后合计九万六。
    "这……"靳总喉结滚动，"咱们那边做个报告表，一般就三四万。"
    王经理笑了，露出两颗金牙："靳总，咱们世耀诚是甲级资质，专家都是水利部退下来的。您看这沙尘暴——"他指向窗外昏黄的天，"现在国家抓得紧，没正规报告，环评都过不了。"
    靳总掏出手帕擦汗，手帕上印着"新乡市农业先进企业"的红字。我恰巧进去送茶，看见他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，想必是来京前还在田间地头忙活。
    "能不能……"靳总声音低下去，"把监测费去掉？咱们自己找人监测。"
    王经理忽然凑近，西装袖口蹭到茶杯："这样，您今天签合同，我给您走个团购价，八万八。"他手机屏幕亮起来，显示着"张局长"的来电，"您看，水利局的电话都来了。"
    靳总最终签了合同，预付三成定金。他走后，财务小刘撇嘴："又是坑外地土老板？"王经理数着钞票："你懂什么，这钱里两万是给张局长的回扣。"
    三个月后报告书出炉，却被退了回来。评审会上，白发专家拍着桌子："这数据是抄山西项目的吧？新乡哪有这种地质条件！"靳总连夜坐火车来京，在会议室里弓着腰，像棵被暴雨打蔫的庄稼。
    "咱们再加钱，重做！"他掏出个信封往王经理兜里塞。王经理闪身避开："现在不是钱的事，您得补交五万专家攻关费。"正拉扯间，前台小张突然冲进来："环保督察组到楼下了！"
    后来听说，世耀诚被吊销了资质。去年冬天我在郑州转车，看见靳总在车站外卖红薯。他认出了我，硬塞来个热红薯："尝尝，咱们自己种的，没打农药。"红薯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，在雪地里格外扎眼。
    那泥土的气味，和世耀诚会议室地毯下的三万元定金收据，倒是一模一样。